《凝固的岁月》
徐成春在这个时期也选择了出走。这个土生土长的东北男儿一路南下,到了中国改革开放最发端的南方城市。这是一段在他人生中相当重要的经历。或许有痛苦、悲伤、沉重,但是对于一个从艺者来说,我认为“走出去”和“在路上”,比永远在“一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待着”,意义大到了无法形容。
他离开故土的时候,经过了最后一片森林。风在高高的林梢行走,带着一阵又一阵长长的呼啸。壮游出行的人,会不会想起那些诗行:
出发在雨打的泥泞
迷失在夜里的黑暗
但是那遥远的深沉的光
系着这颗心引我上路
那遥远的深沉的光,就是心中不灭的艺术之光啊。只要这光在燃烧,其实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被生活的种种重压或诱惑所吞噬,自己熄灭了那簇心火。
真的,困顿如梵高都能点燃向日葵,促使从艺者们缴械的,只能是自己。
《远山故事之三》
出去若干年后,徐成春选择了回来。出去,非常必要,回来,也是无比正确。这一去一回,好像有一种神秘的、新的东西注入了他的心灵。2000年前后,以《遗失的层林》、《归来家园》等为代表,徐成春忽然拿出了一批充满抽象主义、现代气质的作品。这些作品用色非常强烈、笔触非常夸张,而且画面一律呈现一种悬浮的状态。有浓郁的装饰风格,表达的却像是动荡,不安,没着没落,又仿佛转瞬即逝的一种情绪。是当时世纪末的普世情结么?还是他个人的某种不安定感所致?总之画面中那些具体的物象已经负载不了他内心里那股强大的力量,他必须要通过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梦境般的眩惑来把自己的主观意象变形、删节,曲折传递他对自然、对人文、对整个生态的个人感受。
令我迷惑的是徐成春而后却又没有继续创作更多抽象主义的新作。(当然也许是我没有看到他全部作品才这么说。)一般的艺术家走向抽象主义风格后,就很难再回头了。因为一旦他脱离开具象对人的制约,自由感会像风一样鼓舞着他想要无拘无束地飞。可徐成春却在2008年前后推出了《鹿笛》、《飘逝的萨满》、《远冬》、《春光》等一系列介乎于写实和写意之间的作品。——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个习惯思考的人。他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摆荡。他在不断思考着现代性和原生态的表现手法。而且,大约是他生活中出现了什么特别打动他心灵的事情?他洋溢出很多很多的感情和深情。
就是这深情,让他创作了这感人至深的《飘逝的萨满》吧。
这是一幅让谁见了都会被触动的作品。
《再生》
徐成春版画馆
如果艺术除了表达浅表层的美感之外,尚能有这种在精神性上的力道,那么再去探讨它的技术技巧是多余的。它是版画中国化后典型的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相结合的产物。它的精妙在于既高度重视了细节的刻画,又强有力地表现了画家的主观精神和内心感情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种种思考。
凭此,徐成春无愧于很多年前就获得的“黑龙江版画拐点的探索者”这一称号。
2014年,徐成春再度进入抽象主义、表现主义空间,推出了一部大作《北徼寻源》。这是真正的“大作”:未装裱时高1.7米,长8.5米,历时半年方成。2014年五月底,这幅作品参展“第十届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文易会”颇受关注。
徐成春版画馆
也许徐成春是想用这幅作品走市场吧。我想它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行情。首先是他的表现手法符合“国际范儿”:大体积、抽象主义、环境保护意识;其次是他以“北徼”为名,暗含了老子“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的东方哲学思考;其三,“寻源”的母题,也吻合了现代人的精神追索……这当然,不过是观画人最初的感觉,细看、细想之下,这幅作品的丰富性让人沉思。
我经常在思索我们现代人为什么会对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着迷?也许德国超现实主义画家克利说的是对的,他说:“这个世界愈变得可怕……艺术也就愈变得抽象。”
徐成春的这幅《北徼寻源》有那种“一千个人看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效果:你可以觉得它恰如凡高所言:“那是一种没有一点儿现实观点的色彩,可是这种色彩暗示着一种狂纵的情欲”;你也可以感觉它像马蒂斯的某些作品,借助绘画形式的装饰性因而减少了悲剧性,使画面愈加轻盈华美;或者你又觉得它在表现宗旨上与德国表现主义最为接近,采用了荒诞和象征性的手法,强调人的扭曲的思想情感及其折射出的扭曲世界,意在更深一层地表现人的潜在无意识:时逢动荡年代,给政治、经济、文化投下无数狰狞怪影,美和理想犹如困在水底之物,人们挣扎在道德沦丧、礼崩乐坏的威胁中,人心惶惶……
这一切也许正是我看重徐成春的理由:对和平的渴望、对土地的依恋、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对生活的祝福等等,是大时代背景中不同文化根源下生长的人们相同的心灵追索。我相信艺术就其本质来说是直面人生的,是直面人类的普遍感情的,因而也是直面历史和当下的。
成熟之后的徐成春,几乎不在画面上回避过多和过于沉重的人生哲理与思考,他正如英国美术理论家赫伯特·里德在《现代绘画简史》上所说:“德国表现派画家则继承了德国民族的哲学精神,这些艺术家兼哲人神经敏感、耽于思索,在丑恶与黑暗面前,他们不能不正视自己心灵的震颤,“因此要求用感情去夸张自然形象来表现人们在敌对的、不人道的世界(自然)面前所感到的不安和恐怖。他们只能把自己的不安和困惑强化到一个使他获得陶醉和解脱的的高度。北欧人渴望活动,但由于这种活动不能换取对现实的清楚理解和得不到正常的解决,因而只好加强活动,最后只有借助于幻想以求自己的解脱。”
画家,自古似乎被定义为“美”的表现者,以表现美为终极使命。然而若能从一个版画家的刻刀下,从美的表层后面,一层比一层鲜明地看到鲜艳的色彩带有明显的悲剧感;变形的形象喻示着其敏感的心被现实击伤;画面深处传来生命力遭受压抑时的呼喊……我要说,不枉他一凿一凿、一刀一刀异常辛苦地付出!我还要说在这个辽阔的国度里,即使是在最寒冷、最偏远之地,也永远都会有比常人更清醒的思想者,有比常人更热爱这个世界的人,用刻刀、用心、用思想、用饱涨的热情,为我们制造一轮又一轮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