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过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
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
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
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里尔克
(一)
上完四节课后，全身疲累。
想着摇曳晃动的电影镜头应该可以让人获得片刻的放松，于是决定去学校附近的影剧院看电影。这是近来学会给疲惫身体放松的新方法，效果尤佳。年龄越往上走，越能觉得人身得之不易，在这喧嚣尘世辛苦走一遭，实在应该善待肉身。
迅速打开手机，搜索影剧院当日排片情形。看到有刚上线的新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娄烨的作品，据说是一个年代感很强的故事。娄烨，这位被称为中国电影界的第六代导演中的“禁片之王”，近年来电影市场里绝让少能见到他的作品。早年曾看过他导的几部片子，对白简洁，叙事与表达视角均独特，是自己中意的调调与味道味道。如《颐和园》《春风沉醉的晚上》《浮城谜事》《推拿》《苏州河》等，都看过不止一遍。让人最疯狂的是《苏州河》，前后看过四遍。甚至有一阵子，周迅扮演的那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子不停在脑子里晃悠，赶都赶不走。
娄烨的作品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他就是有能力用独特的镜头与视角诠释人们在生活中的各种面目与状态。《浮城谜事》也曾看过两次。片长不到两个小时的影片，即已充分完成对人事物的细致刻画与叙述。当时看完感慨颇多，还写了些随感性质的文字：
人性面前，如同日光之下，从无新鲜事可言。即便是所谓天大的秘密，在无边欲望与深隧黑洞的掩映和催生下，也会绽放得像花一样的摇曳多姿，并最终萎落凋败。一切都逃不过时间的清理与有力的剥落，最终它还是会给那些秘密以无穷接近真相的还原与曝露。悖论无处不在，人生丰富性或荒诞性，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不要试图去豢养太多的秘密，人性太脆弱，根本无力全然承担秘密的重量。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而自以为是又原本又人性的内容之一。
人性的确需要自查与检视，人才可以不断剥离进化过程中动物性的某些残留，而成为真正的人。这一切又都需要时间来完成和验证。只能等待，急不得。
(二)
独自步行去影剧院。因为有充分的时间，所以走得极慢，可以清楚看到路边草地上有大片大片掉落的泡桐花。
淡紫色的桐花已经开尽，花朵萎乱发黄，零落一地。如同一个人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大努力后疲累不堪但又松弛的模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如果用过力了，无论结果是怎样自然都不会后悔。花朵绽放后，便可坦然安心离开花枝。皆是生命的痕迹与过程。物理相同，从无乖谬。
泡桐是北方村镇里非常容易见到的树种，是存活力超强的那种植物。也因此被老百姓广泛种植，以前自家老宅门口就曾有过这样一棵高大的泡桐树。树干粗圆壮硕，树冠庞大如云，几乎可以把房檐遮盖得密密实实。每年春天，整个树冠上都是满满当当、呈渐变紫色的泡桐花，一串又一串沉甸甸坠在枝头随风上下起伏。风大的时候，开得饱胀的花朵经不住枝叶的摇摆，便如雨般往下坠落。一落就是一片一层。
泡桐树先开花，后长叶。在北方村镇，它们是春天里少有的可以被称之为“花树”的树种。桐花的花冠呈漏斗钟形，腹部有两条纵褶，内里常有深紫色斑点。比之其他树木的花朵，泡桐花儿长得尤为结实。花朵即使从很高的地方坠掉下来，花身也经常几乎没有任何损伤。小时候，孩子们能玩的东西并不多，于是在泡桐树下捡拾桐花花朵也算是大家欢喜的游戏之一。
春天风大，时有狂风席卷而过，庞大的泡桐树树冠猛烈摇摆几次后，便有很多花朵簌簌坠落。而在树下玩闹的孩子们早已忙乱成一团，开心地俯身低头抢拾满地的落花。还时不时抬头向上看，嘴里嘟囔着，你别跟我抢啊，马上落到地上的这朵是我的，你等那朵好了，那朵归你。孩子们争着，抢着，跑着，笑着，很快一朵又一朵的花儿就攥在小小的手里了。最后大家还要比一比谁捡得多，谁的花儿是完好没有受伤的。孩童们用双手捧着紫色的花朵，鼻子轻轻凑过去，嗅闻花蕊散发出的甜丝丝的香气，那是让他们摄心断魂的快乐时刻。幼童自娱的方式总是那么直接又简单，快乐在童年是非常容易就得以斩获的事情。
记得北方桐花的颜色还要紫一些，不像江南桐花的颜色是这般浅淡。是不是因为风土的差异造成的呢，并无从得知。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北方度过春天了，或许是自己对桐花颜色的记忆略有偏差。当下对桐花的记忆几乎还停留在曾经的孩童阶段。记忆往往与心境有很大的相关性，很难与真正的情形完全贴合，常常被打上个人主观感觉与判断的烙印。
也许，是该在一个春天泡桐花开得最为繁盛的时候回去北方，去寻找曾经遮蔽了头顶天空的那片紫色云霞，去侧耳倾听那结实的花朵纷纷坠落的簌簌声响。或许，耳畔还会萦绕起童年和小伙伴们争抢落花的嬉闹声。
(三)
想家了，但最后还是否了自己归去的念头。
在外面漂得久了，反而愿意很多人事仅仅停留在记忆里。一些关系既然近不得，那就远远地回望好了。也许，故乡终究只是提供思念和回观自己生活某个阶段的功能性的存在，只是那个追溯生命板块动荡不安根源唯一的秘密与答案。它涵纳了太多的内容，等待自己一次次去求证和确认，去最终抚平内心的各种褶皱，而让生命走向更高很远的时空与维度。
春日里江南的风还是大，暮春的天气里里竟然能觉得有丝丝秋的况味被裹挟其间。春与秋，在某些时刻总是让人心生混乱与恍惚。心性对外界的事物总是做出各种感觉上的映照与投射，又形成对应的观念，如此自我世界便轻易被建构而成。如果不加觉察，人自始至终辗转其中而不得脱落。有时，会经常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电影看得很满足。《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依旧好看，仍是满满的娄烨味儿。悬疑色彩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表达手法仍是一以贯之的娄烨式：用剧烈摇晃的镜头传达出一个变化过于快速的时代，人心的纷乱浮动，人性的张力得以前所未有的展现。一切都在极其强烈的镜头抖动中得到表达与释放。
一个时代，几件事，几个人，曾经的风诡云谲，曾经的翻云覆雨，曾经的种种……最终都成为过去。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呢?包括当下每个鲜活的生命，更包括这个世界我们暂时经历和体验到的当下的这一切。它们都被会时间碾轧得粉碎，如同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时间是人世最具魔力的无情存在，它无所不包，但最终又把一切都弃掷于无边的空中。
在回去的路上，内心有许多起伏动荡。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几句诗: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
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
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
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逢遇到那么多的人事，终将成为自己人生途路轴线上的标识和印记。它们或重或轻，沉默无言，但都在既定的时间逐一到来，如同一场蓄意策划的戏剧情境，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开端、征兆和转折般的存在。
平常春日，看到一地萎落的桐花，遇见一部好看的电影。一切仍是偶然在世间路过的某个场景。那些在路上逢遇的所有，都将无言纳入心田，在某个不可知的生命原野深处发芽开花结果，成为一处风景，成为时间永恒的一瞥与不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