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
林盈杉
水浴加热的木桶边缘，丝丝柔白的蒸汽已是按捺不住。关火，小心翼翼地揭开木桶。色泽鲜亮的五色糯米饭，红、黑、黄、紫、白，像是繁花盛开在木桶里，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清香的气息令人误以为身在百花丛中，化身为蝶去一亲芳泽。蒸汽氤氲之间，我恍惚看见那云雾缭绕的山村，那间瓦片厨房，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辛勤而疲惫的身影……
我的故乡在千里之外的广西。老家的小村坐落于群山之间，绿树成荫，四季如春。此处的先民都是壮族人，经年累月的辛勤劳作，形成了如今兴旺的村庄。至今，村庄里的许多风俗都带有浓郁的民族特色。
“三月三”是壮族重要的传统节日，与清明节前后相近。在农历“三月三”这一天，有许多重大的庆祝活动，其中包含了与清明节相似的祭祖活动。而祭祖中的重要的供品——五色糯米饭，是必不可少的祭品。供奉完祖先，族人们分而食之，就能得到祖先的祝福与庇佑。在当下，村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不再务农，大多数人甚至已经遗忘了祖辈流传的手艺，如今操持这些事务的多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们了。
奶奶是家中的一家之主，管理家中大小杂事。她个头偏矮，体格健硕，面色红润，脸颊丰满，整个人宛若庭前的石狮子。像制作五色糯米饭这样的大事，她自是当仁不让的“指挥官”。
五色糯米饭家家做法大同小异，看似简单，奶奶却研究出不少独家门道。
后院的一座小木屋内，有两个巨大的枫木桶、石头盆等粗糙原始工具。别看它们长相粗陋，却是奶奶的宝物。若敢乱动，便等于拔了狮子尾巴毛，不挨着几声“狮吼”绝对是天方夜谭啊。
染料所需的草木，她严加挑选，必须是山野中出产的枫叶、香草，唯一采于自家菜园里的黄姜，是年逾古稀的她亲自进山寻到根种下后产出的。有一回，二叔因感念奶奶干活辛苦，特地买了大棚种植的草料，当奶奶明白了草料的来路，二话不说直接把那些大棚草送进了火炉里……米也必须要本地产的香糯，有次她尝了尝其他米种做的，嚼了两下便吐了出来，摇头道：“不是这个味道。”
准备就绪，她指挥着大人们将草料铺在地上暴晒，晒干后碾成碎末，加水下锅，文火慢熬两小时。她时不时地掏出兜里的闹钟看看，生怕多或少了一分。染料出锅，分别倒入不同的石头盆里，再倒入白糯米，盆上盖好盖子，静置一日。这期间，奶奶总在这些盆附近徘徊，目光炯炯，如一只坚守在领地上的狮王。
第二日，糯米已出落得光鲜亮丽，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似初长成的美少女，靓丽诱人。奶奶神态舒缓地用筷子拨弄着彩色的米粒，嘴角与眉眼弯弯的好似月牙。紧跟着，爷爷与小叔搬来了巨大的枫木桶，他们齐心协力，麻利地将一盆盆糯米分层倒进大木桶，糯米五色交辉，绚丽得好似天边流霞。
后院有一座瓦房，是我家的老厨房。虽然家里已新建了天然气厨房，而奶奶却力保这间烧柴火的老厨房。老厨房里，火炉上的铁锅盛满了清甜的山泉水，大木桶被放置其中。火炉里的松木柴上铺满了引火的松针，“咝”一声划开火柴，火光迅速将整间老厨房染成了热烈的亮红色。
漫长的等待中。我倚着老厨房的破木门，看见忙碌多日的奶奶正弓着背坐在椅子上，背影疲惫却依然目光如炬。一言不发地在焦黑的老灶台前守望着木桶里每一粒糯米从生硬苦涩到成熟香甜。明亮的火光照得她双手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就像干枯的松树皮。我心下不解：何苦呢？进城颐养天年多好。何必干这又重又累的活计？我皱着眉头仰望灰黑的瓦片，我对她的内心世界，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中午，鲜香的五色糯米饭可算是出炉了。糯米饭被铺在供祖香案前的干芭蕉叶上，饭香与叶香顿时弥漫满屋。我们手持香柱，向祖先深深三鞠躬。此时此刻，前厅静谧而庄重，奶奶站在最前面，目不转睛地，久久地注视着祖先的灵位。参拜过后，大家聚在一块分食五色糯米饭。按照规矩，老人应第一个拿。奶奶装了小半碗糯米，步履蹒跚地远离热闹的人群，静静地走到门口，坐在门边，远眺着云雾飘渺间的青林翠竹，重峦叠嶂，一口一口地吃着糯米，浅浅地笑着，舒适而安然。我站到她身后，悄声道：“您以后还是别做这活计了，太累人了。”她吃饭的动作一顿，喃喃细语：“老祖宗留了这么多年的，总是得守着啊。”便继续小口地吃着，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下明了，不再多说。
蓦然间，我似乎懂得了她的世界，那就是守望传统，守望技艺。她的世界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使美好而古老的一切得以长存至今，也让我的世界，增添了温度与色彩，让我懂得，有些事，是不应忘记的，而是应该永远传承。她就这样，怀着一颗纯粹的心，静静守望她的世界……
